沉思录|韩东:关于文学、诗歌、小说、写作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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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 东
写作,首先是手上的活儿,我不是说观念、鉴赏、知见、修为等等的不重要,而是只有通过实际操作的训练,所有的这些营养才可能起作用。干活、体力付出也许是写作过程十粗笨的部分,在一个劳心劳力两重天的传统里常被人不屑,他们总是选择轻灵线路,走高端,高屋建甑,以为智性活动可以替代单调的劳作。
1986年第六届“青春诗会”,左起:翟永明、于坚、韩东
关于文学、诗歌、小说、写作……
韩 东
好的文学往往产生于害羞的人,孤独的性格,忧郁敏感的情绪……在一定程度上这是种鉴别。好的文学或可是姿意纵横的,但好的写作者周围多半酝酿着某种特别的氛围:被动、收敛,闪现类似于性感的秘密诱惑。
多读多写的道理在于:小说和小说自成一个世界,要沉浸于这个世界,学习这个世界的语言,做这个世界的公民,永远如此。对一个写小说的而言,现实世界的作用要远远小于小说世界的作用。请铭记。
读北岛的《父亲》,很喜欢。北岛不相信天才,是匠人或苦力式的作家,这是我尤其喜欢他的原因。自觉的写作者理应自觉的部分即是去天才,回归手艺和制作。
章回小说的语言是示意性语言,营养丰富,当然它也有很糟烂的地方,比如因果报应、陈词滥调。
文学语言应是示意性语言,传达意思即可,此外的要求就是舒服活泛,准确性、逻辑性之类的则是误会。
某些时候写文章就是一种翻译,把专业、无趣和隔膜的翻译成普遍、有趣和亲切的,反其道是文章之死。
请不要保卫诗歌,需要保卫的诗歌不堪一击,主张保卫诗歌和主张反抗成就诗歌一样的不着调。
文学创意是这样一种东西,无论你写成小说、拍成电影、排成话剧、经过翻译……都不会丢失。创意是经得起转换的,并且彰显于转换。博尔赫斯曾说:伟大的作品是经得起印刷错误的。
整整一代人执着于“怎么写”,这本来是没错的,但“写什么”被长期忽略,这亦是阅读理解和进入写作的一个重要角度。“怎么写”的独大是有背景原因的,因为反驳文以载道、反驳主题先行。反驳和蔑视使我们付出了代价,这就是极端主义和纯粹主义的自负,是自省的时候了。
对小说写作的现实主义的要求是无理的,就像对它知识信息的要求、思想力度的要求一样,是不靠谱的。
我认定我是一个好作家,惟一的原因是我写作的桌子是最小的,只有箱子大,并且我工作的地方没有书架,遑论巨著如墙。
现代诗的本质是自自,困境亦然。怎么写都可以,但需要某种来自个人的创造性整合有关固素。自外部建互秩序的努力都有违现代诗的根本,因此教条主义、形式主义和“写作法”之类都是饮鸩止渴。古典诗歌仍然需要那个来自个人的创造性的可能,不过它的难题在于在“不自由”中开辟道路。
有志的文学青年关注怎么写,但你如果弄笔十年以上,还在乎这个就是无的放失了。写什么再次成为重中之重。自然有人会说,这两个问题乃一体两面,可毕竟是两面。到什么山唱什么歌,关于写作的用力、致力取决于不断地自我反省。不假思索的惯性或者习惯要特别警惕,为惯性辩护更是一个陷阱。
试图高级是一种极端的功利,高级可以达成,但必降低。一如人生。我喜欢那句话“跌到高处”。谁说写作不是修行?百业都是修行,卑徽、无我、无用、无为。
要在自己的水平线以下写,拔高、吊着的感觉很碍事。降下来。极端言之:庸俗是一种解放,敢于庸俗是技巧也是智慧。如果你真的写得很庸俗,那你就是一个庸俗的人,何必掩饰?真有特别之处,与庸俗共舞只会增加魅力,只会得分。(仍然只针对个人。)
韩 东
虚荣、卖弄是写作的大敌。读一流的书,写三流的小说,应做如是观。往往,他们读三流的书,却试图写一流的小说。写出来的肯定四流。读一流书写三流小说者没准写出二流的,差别最后在这里。
谈及写作过程,有些东西是迷信,有的则是真实的。比如只能站着写不能坐着写,只能用钢笔不能敲键盘,没完成的时候不能向人说……这些都是迷信,都是为不尽人意找的借口。但有些东西是真实的,不想写的时候绝不要写,分心的时候不要写,以及,心乱的时候不要写。只要心静,可接受任何意外干扰。
理想的状况,是像写日记那样的写小说,随时停止随时开始。因为写日记时人较少虚荣,结自己看,美丑都可,不会因文辞得意,也不会固笨拙沮丧。写作时的激动有时很可疑,不是被所写对象激动,而是被写得好坏激动。而好坏的判断来自何处?不是上帝的牛眼,而是一只虚荣的镜头看着你,扭捏造作似不可免。
去除写作中的这个“镜头感”很困难,但很必要。第二稿,修改则不然,就是接受判断,接受镜头。写作的秘密过程不是没完成时不向人说起,而是去除那个与你同在的镜头。写作的确是修行。
虚荣是可以的,但什么时该虚荣,什么时候不可虚荣,不仅观念上了解,心身也能跟进,这就需要训练。场面上当然会有虚荣,但私下比如床上的虚荣就很可怕。文学说到底是把你带进一间密室,呈现密室是作家的工作。由于虚荣,被呈现出来的东西可能会非常场面化。
应该天天写,是增加敏感度也是降低敏感度,增加手的敏感而降低判断的敏感。不利的情况是,手生疏不敏感而判断高涨且敏感。这里的确存在此消被长的情况,讷言者善写,但不是说你不说就能写了,而是写了就无须再说。
写作过程中尽量让你的手去思考,头脑做的工作尽量消极,即阻止让手思考的因素。
一个积极的判断的头脑是妨碍写作的。
功夫在手,不在头脑里,头脑拥有的不过是雄心、抱负。
不要为写某一部好东西而努力,而要为随便写一部好东西而努力,目标不是好东西,而是那个随便。写作人生就是一个写字,好东西出于意外,随便的意外。
第一稿要有速度,这是至关紧要的。卡夫卡的《审判》据说一夜而成,当然是过快了。但第一稿的慢同样要命。要有速度,一定的速度。这之外还有流程,第一稿之前的充分准备,之后的精密修改。就像做电影的前期和后期。第一稿则是开机拍摄,时间拖得长是大有问题和有麻烦的。(仅为个人体会)。
中国古典小说值得学习的有三:1、散点透视。2、示意性语言。3、从小说到小说。西式现代主义以来的小说值得学习的有三:1、主旨创新。2、整体构造。3、个人印记。——以上说法只针对我个人、目前阶段,并试图落实在最新的小说中。
古典小说的问题在我看也有三:1、主旨老套。2、散文化。3、几无个性。西式小说的问题亦有三:1、科学主义的焦点透视,虽通过拆分加以丰富,毕竟僵硬。2、语言难以摆脱工具性的羁绊,无论是客观写实还是意识描摹总难显跳脱。3、过分严肃导致的虚假责任。(亦是个人观点)
对现实生活的迷信,对知识信息量的迷信,对概念思想的迷信构成了我们对小说可怜的评判,对一个有热情想写好小说的人来说,则构成心理障碍。可以有生活,可以有知识,可以有思想,但,也可以没有,可以在常人的水平线之下。但你写小说,写的是小说,怎能不读小说,不昏天黑地地读!
没生活过的人就不能写小说了?也许,更可以写。但,没读过小说的人的确不能写小说。没读过好小说的也写不出好小说。
极端主义、纯粹主义和教条主义怎么可能不是文学的敌人?也许敌人这个词有点过,怎么可能不是文学的冤家?
没错,小说的本质是自由。小说的灵魂是自由,小说即自由。但有多少享受这自由的人深受自由之害?是到自我约束的时候了,是到自我训练的时候了。否则,这享受将苦不堪言。想起某人的话,这时代缺乏的不是自由,而是匹配之人。恣意纵横有前提,就是深谙其道。随心所欲不逾矩,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。
写小说是专业,学者的优势一无所用,就像当官的优势没用一样。学富五车和大权在握已经讨了便宜,怎可能再讨写作的便宜?讨便宜讨惯了吧?更可恼怒的是写小说的人自动的献媚,将专业荣誉置至一边,贪图学问的架势、权力的威风,使藐视小说的人有可乘之机,以为这是余勇便可成就之事。无奇不有!
写小说是度过时间的方式,不是成功的方式。是一个人待着不至于孤僻的方式,不是和大伙儿分享荣耀的方式。
韩 东
身体是写作的必要条件,轻安的身体是最适合写小说的,这里的安既是身体也是与身体相关的心理。为完成一部巨著把自己写死了是一种耻辱。愤怒出诗人应该写成愤怒出差诗人。写得不能自已、号啕大哭那是开玩笑,而且是低级玩笑。
中国当真是一个散文大国,才子式写作深入人心,天才是才子的另一别称,青春亦是才子的一项特权。所以,这不是一个写小说的国度。匠人遭到贬低,劳动被斥为功利。种田还有季节呢,凭什么写小说只是品尝收获(即写即成)?流程并非工业社会的发明,实在的工作无一例外都包含工序之美!
我喜欢的警句或格言。关于写作:不怕慢就怕站。关于生活:自助者天助。关于存在:他人是甘泉。关于超越:跌到高处。
写作需要老师,但和传统的宗派、行业传承不同。你最好不要认识你的老师。即使认识,也应了解,对方是否需要你。如果他需要你成为他的学生,那就凶多吉少了,这件事上只有你需要他而非他需要你的份。我有过很多老师,同代人中就有北岛、马原、王小波、吕德安等,好在他们不认我这个学生,当真受益匪浅。
小说修改仍然要顺从于时间流逝,也就是一路改下来,不要在一个地方反复。就像油漆,是一遍遍地上的,而不应是一块块涂抹。厚重、流畅的效果来自于整体的运动。当然可以多改几遍,但每一遍都应从头至尾,并允许过程中的不尽人意。一个大的气场可以允许瑕疵,可以将缺欠变成优势。这和粗糙无感觉无关,就像好的产品总是有印记的,手工作业总是优于机械制造的平滑规整。而不修改,就是将自己变成写作机器,是机械作业。很奇怪,在一部作品里花的力气是完全可以看出来的。说到底,写长篇是个力气活,不仅体现于规模,更重要的体现于你对每一部分的尽心尽力。打磨是如此必要,但有其方法,仍然要尊重工序流程。只有在流程中人才不是机器,是掌握了机器的人。
怀念王小波!他的写作是当代文学最重要的遗产,不仅指他的那些作品(质与量),还在于他这个人的存在或者存在过。世界观成熟,视野宽阔,真的热爱文学,又真的投入、全神贯注。以深切冷静的批判取代非理性的愤世嫉俗,将肤浅的讽刺改造成睿智的幽默。先知式人物,可一不可再。
一挥而就、立等可取、随笔式才子型听凭灵感充满快感及生理冲动的写作(诗歌)到此为止。既因为不得已,也要自觉如此。艰涩、质朴、幽深、广大、严谨、玄妙之诗我心向往之。
反叛、对立、攻击、愤怒、刻薄……只是你不要爱上这种姿态,一旦爱上就再也不动脑子,导致自以为是的愚蠢是必然的。惟有自我否定是正当的。没有自我否定的因素,无论戴着怎样的面具(伪善的、伪恶的)都于事无补。
简朴不是可以追求的风格,但的确是最高最完美的语言境界(我以为)。在追求之下,只有“简”而没有“朴”。简朴是诚实、集中注意力、自由开阔的语言反映。换言之,信任你的语言,别再在这上面做花样文章了,如果你对它不满意,那是是诚实和注意力方面出了问题。
《上海文化》这期里有薇依的“《伊利亚特》, 或力量之诗”,其中所《伊利亚特》的片段都是薇依“新译”的(一行法文译一句古希腊诗行,严格再现行末移位和跨行,并尽可能保留每句希腊诗行内部的字词顺序。)汉语翻译是根据薇依的翻译。我要说,如此之美,如此简朴,正是我想象的伟大诗篇。
开始读施林克的《周未》,精密构思导致的复杂,简单语言造就的空间,为什么这两点很多人做不到呢?往往是相反的,构思草率因而浅薄,为掩饰浅薄语言花哨卖弄。在应该多的地方少,而在应该少的地方多!精密构思和简洁敏感的表述不过两点,从现在开始够你学五年的。
忆明珠曾对我说:我在改稿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写作。这是得道(写作之道)的话,始终铭记在心。
读书,有一句话很有意思,灵魂是挂在大脑上的,就像衣服挂在衣架上。喜欢这个“挂”字。
现代汉语很适合写诗,因为它的根子是示意性语言,因为两字和四字的组台词语具有天然的节奏。但迄今鲜有了得的诗歌出现,虽有众多原因,我认为很重要的一条,是缺乏对这种语言的信任。要么削减其容量以求纯粹,要么以翻译为依据,变化其天然构造。说汉语伟大也就是嘴上说说,真的信任、依托并不多见。
简朴是最高境界,不堪追求,不堪在这件事上打转。一如繁复错综渊博之美,不堪在这件事上打转。放肆宣泄性情之美,不堪在这件事上打转。虚荣买弄蛊惑是大敌——无论是何种风格、品相的。转向对象吧,你真正要写的大于你表达之欲的那个对象。
在“真实”高于一切的今天,更要警惕,文学是理解真实(对真实的理解),而非真实。何况,真实已堕落为资讯,资讯堕落为流言。
再论诗歌:重力使光线弯曲,在诗歌中,语言的弯曲由一定的质量引起。但我经常看见试图摆脱质量或重力的诗歌(直白乏味、不弯),或者故作弯曲的怪异(缺乏重力或质量弯曲的只是语言的铁丝,而非语言之光)。
一边是激流,一边是卵石,让它们交会才有浪沫飞溅。写诗如是。自个儿去体会吧。
诗有道、有术,如果你不是仅凭那一点点的本能在写,它同样可以是学无止境的。笨拙一点的人、小心冀冀如履薄冰的人、留心并爱琢磨的人适合干这活儿。太聪明太自信太极端在这件事上其实就是太愚蠢太迟钝太轻浮。
韩 东
在艺术上,你能够自我肯定的只是你还有自我否定的能力!不能够把自己击倒的诗人就不是一个好诗人,只是苟且偷安的家伙罢了。
诗歌在我看来即:自然的做作之语。有的人只知做作,不知自然之道,有的人只知自然,不知诗歌之道。怎么写?自然。写什么?做作。这二者都是在说语言层面的事。使用什么样的语言或者语言方式,以及怎样使用。语言层面之外的事也在诗歌的技艺之外,另当别论。(你如果能读懂就有福了,包括我。)
当代诗歌和当代小说一样,大有可为、天地巨大。要命的是时间,是精力的投放。如果能给我两年心无旁鹜的时间就好了。用数量证明诗人的存在如此可怜可悲,应做的是用质量或者说“异质”来证明诗歌长青的存在。
用数量证明诗人的存在?抑或是用异质来证明诗歌的存在?前者太过无趣,后者需要时间,在我,这是惟一的困境。希望干不动小说以后机会出现。都说诗歌是一碗青春饭,事实也的确如此,当代汉语诗歌只有青春的才华横溢,而无成熟的智慧以至伟大,是悲哀也是喜讯。(自勉或者共勉)
对某类东西阅读的厌烦是必要的。否则写作的动力何来?你相信有不同的好的东西,那个东西才会出现。
你可以写一种诗,但怎么可能只喜欢一种诗呢?也许,你也可以只喜欢一种诗,但怎么可能喜欢的是你写的那种诗呢?我倒觉得应该是相反的,写一种,喜欢多种,或者只喜欢,但绝不是自己写的那种。如此,写诗这事将变得更有趣,也免于自我中心的偏执。
多元不是装出来,不是别有用心的政策策略。多元是艺术籁以存活的需要,是艺术之于宗教、政治更丰富的必须,是我以及一些人愿意投身其间的人致命诱惑。艺术的确不可替代,某种意义上就是因为它是各个极端上的自自,是相互刺微或互不相干的狂欢,是眼花缭乱,是无穷无尽。
在艺术或诗歌中寻求统一的道不仅枉然,也是违反艺术真义的。在艺术中只有个人的特殊方式,并无一致评判的依据,法官该死,而囚徒得以新生。如果是倒过来的,有艺术的终极法庭的存在,我肯定就拎包走人。
惟一的评判是你有没有你自己的依据?你是吾遵循了自己?是吾集中了足够的精力,足够诚实?以及你的怪癖是否得到了执行或者有表达的机会。我们只会根据你来判断你,不会根据时尚、风气、至高原则以及其它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来判断你。(谈诗歌。)
总写一种东西实在让人厌烦,那根针越磨越亮是没错的,但亮到最亮以后呢?有一种坚持是固为曙光即将莅临,有一种坚持是僵而不死。所以,挺住并不意味着一切。马原说得好,只有死亡每次都是新鲜的。
博尔赫靳是盲人。只写短篇。先打腹稿再行记录,可谓字字珠玑,不说他的作品完美,至少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。正是这样的人说出了“伟大的作品是经得起印刷错误的”!这就是底气!可见他看重的并非是字面上的东西。那些连遣词造句都没弄通的人却说什么改一字而不能,无语。
说到文章好,有人说,一个字都不能改。如果真有一个字都不能改的,那肯定是很糟糕的玩意儿。
理想应该是:要写出一部能经得起改、人家也愿意改的东西。而不是要写一部改一字而不能的东西。除了权力,这里还有深深的自恋、傲慢的拒绝以及冥顽不化的僵固,还有无知。
想起海明威在《流动的圣节》里的描绘,这是一个清晨即起去咖啡馆写怍的人,这是一个自天写作的人。难以想象海明威的东西是晚上或夜里写成的。写作时辰的事怎么没有人对我说起过?你读自天写成的书还是晚上写成的书?怎么没有这么问起过?那肯定是不同的。海明威——伟大的白天写作者。
(个人经验。)写作的最佳状态是清明,心的宁静、身体感觉良好,也不能为时过长。海明威不是说过,在你觉得还能写下去的时候停住。这需要多么大的意志训练啊。但这真的很根本。
因此,作家和巫师一样,需要训练,同样是一种通神的训练。宁静的心、信念、忘我、体能以及时辰的把握,诸如此类。
感觉的降临和自信有关,和身体状态有关,和不那么功利有关。
在写作中,感觉是第一性的,判断等而下之。可惜的是,感觉不是随时都有,而判断始终如影随身。我们用它来填补感觉丧失造成的空自。而当感觉真的降临时判断就像见不得光的鬼魂唰地就溜走了。
(谈诗歌,最近的体悟。)最重要的莫过于语气,或者说腔调,但还是语气一词比较好。在语气中,说话的语气是最自自的,最本质的,最能表达独特性的。有歌唱的语气,吟诵的语气,还有诗歌的语气,但说话的语气是我之钟爱。
韩 东
散文中也有语气,但那是次要的,诗歌是语气的宿命,或者说好的诗歌如此,以保留运作语气为己任。说话的语气并非一定是散文的语气,这么说吧,散文可以是没有语气的,或者语气在后的。语气,气也,气息也,它将透露出惊人的东西,将透露出一切。观察、认识、态度以及一切。
诗歌是剩余智力的产物。它的完全无利可图保证了它的纯洁。这就是它为什么比小说之类的要“先锋”的原因。
论读者小说和作者小说:
1、并无商业小说和严肃小说之分,要我看,只有读者的小说和作者的小说之区别。再者,要我站队,我哪个队都不愿站,因为在其极端上都隐藏着虚伪。读者小说的极端是俗套僵硬,作者小说的极端是自恋无知。只有在极端或者边界之间的区域内才是小说写作的自自天地。
2、小说写作的“中道”是困难的,各执一段则是窨易的。这容易首先在效果上得以确认,极端的读者小说有市场保证,而极端的作者小说则有“学术”认可,二者都能带来极大的利益(利益的形态、方式不一而已)。然小说并非是个人利益的载体,它是生命体,诞生于你手。创造的本意就在这里了。
3、读与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(对写小说的而言),为什么那么多人都那么轻松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选择?要不:反正我的小说是写结自己看,的读者超过100就算失败。要不:反正我就是为读者写作,他们说了算,一百万人爱读,你能说不成功吗?
4、于是有人成了拒绝阅读的专家,有人成了直捣阅读心理的专家。
5、在读者的小说和作者的小说中皆有真理,但在其极端上都远离真理。有价值的创造是在极端划定的区域内进行的。
6、读者的小说有近千年的阅读史、近千年的接受史确定的教条,作者的小说有近百年来的写作史和小说实验确立的教条。若除去教条,这里面皆有真理或者真知。
7、但你必颊对小说的边界有所了解,必须真切地知晓极端所在,在读者的小说和作者的小说的极端上看见、感受或者经历过那一切。对我们这一茬人而言,作者小说的极端可谓感同身受(就是身受),但你如果从一个极端导向另一个极端还是不得解脱。追随极端和教条一劳永逸不假思索是真正的症结所在。
8、真正优秀的读者小说一定不是极端的产物(只是卖得多、读的人多),真正优秀的作者小说也一定不是极端的产物(无人能读,除了读者自己外加几个专家)。真正优秀的读者小说一定不屈服于读者,而真正优秀的作者小说也一定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之乐。以背叛各自的极端为前提,才可能优秀。
9、世人倒因为果,看见读者少却优秀的小说,于是就想读者更少以为这样就更优秀。看见读者多却优秀的小说,于是就想读者更多以为这样就更加优秀。于是乎才有了咋呼变态冲市场而去的商业写作,才有了孤僻变态冲专家而去的高端写作。
极端的环境造就极端的人心,极端的人心造就极端的姿态,极端的姿态造就极端的写作。文学固此缺乏理解,缺乏容量、缺乏张力。当代文学似乎没有真正的流派风格方式的争艳,只存在单调乏味没有实际内容的两个主流阵营的对峙,即所谓严肃文学和市场文学的对峙。
一个成功的作家和一个好作家是两回事,时代的成功者无不投靠某一个极端,而一个好作家不是这样,他的固执不是选择一个极端,而是都不选择或者放弃选择,因为有更重要的事(对写作而言)。
为少数人的写作和为多数人的写作一样,是和写作的本质不相干的,是极端主义地试图一劳永逸地跨越矛盾。从来没有这么简单的事,更没有这么简单而且高级的事。时髦的教条已沦为老生常谈。
只有读者和作者,必须纳入这个循环作品才可能实现。高端的读者是些什么人?低端的读者又是些什么人?这不是问题的要害,要害是,你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写,读者又以什么样的态度去读。
一些东西你觉得好,但就是写不出来,你只能写出你能够写出来的东西。既满足于这一点,又不满足。认同不相同甚至不相容的东西有一个好处,就像每次外出旅行回家时都会变得健壮一些。吃什么长什么是没道理的,无论吃什么你都只能长成自己那个样,但不吃不喝显然行不通。不要预定自己,但要养育自己。
诗人的敏感性怎么强调也不为过,只是不能敏感到无法下笔,有这种情况,是另外的东西干扰了他。所以说,有的地方应该皮实,油盐不进,有的地方简直是轻捷得有如鬼魅。
我并非完全不赞同写作中的姿态,当它为弱者服务,就是好的,甚至我很欣赏圈子的氛围,相互职暖、支持以至激励。但姿态变成进攻或取代的欲望时,它就只能是一件坏事,特别是当这种欲望不仅仅是欲望,并有可能实现的时候。这是写作之姿态的轨迹,对无姿态的小安而言就是不入轨道,或者叫不上路子。
说说姿态吧,这玩意儿和立场一样,效果明显,进可攻退可守,犹如外在于我们的铁器,既可理解为铠甲,也可当矛头,对弱者而言是一种实际的保护,对强者来说是伤人的武器。但这些与作品其实无关,维护作者的自信保卫业已获得的成果,仅此而已。因此姿态立场之类总是对立、分明、富于战斗意味的。
阅读不是训练,阅读增加知见、唤起审美的敏感。训练只在实际操作中,操作中的阅读是不一样的,能了解同行那个“做”的用心。仅仅阅读不仅是纸上谈兵,而且幻觉大起,好的东西虽不可企及但也以为是自己的一部分了。只有在实际操作中,你才会被真的打回原形,知道路有多长你有多么差劲。惟有全神贯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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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人的把式就是以安顿身心灵魂为究竟,艺术家则不惜毁灭的代价寻求生之意义。这是很不同的。
就对精神财富的态度而言,文人是把玩者,新式文人即知识分子是搜集者(还不如文人)。还是做个艺术家吧,好歹也能制造点新东西。唯有觉者能舍弃一切,包括证明自己才智的所有可能。
诗歌是我的家乡。我要回去建设我的家乡
好诗人所具备的基本能力(我以为的):敏感、悲伤、专注(持续不断的精力投入)、趋善(对一流水准的识别和保持接触)。才华、知见、立场和所谓的方法论等等则在其次。
菠雏塔耶娃,她的痛苦她的热情她的成就及命运。就像她代我们吃了那些苦,而我们应该替她快乐才是。苦乐是不可缩腻的,是在一个写诗的人那里?还是在这世上?
写作,首先是手上的活儿,我不是说观念、鉴赏、知见、修为等等的不重要,而是只有通过实际操作的训练,所有的这些营养才可能起作用。干活、体力付出也许是写作过程十粗笨的部分,在一个劳心劳力两重天的传统里常被人不屑,他们总是选择轻灵线路,走高端,高屋建甑,以为智性活动可以替代单调的劳作。
夹敘夹议只是修辞手法之一,作为整体风格之追求比较糟糕,一篇文字要么叙事要么讨论问题,总得清楚明了有型。可说的不是情感情怀,那是结实构造“溢出”的东西,而非“放入”的。一些文字的敘议部分的确精彩,但你通篇都是这玩意儿试试。文章之道得有对象(问题也是对象),却不可一味住凭主观感慨。
诗的问题不单是语言问题,也是人与语言结合(相遇)的问题。人与语言的结合不同于人使用语言,而是某种合而为一。没有对语言的爱谈何诗歌?那只是在使用或利用语言。具体的诗人与语言共舞创作出真实的诗歌。
厘请语言不是我们工作的全部,还有一部分是将自身投入,以创造第三者。而创造出的那个东西既是语言的也是我们的,既是异己的也是我之菁华。
一首诗既携带语言的信息也携带生命的信息,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?而生命总是具体的,语言在触碰以前总是僵直的或未展开的。一段非诗的文字也携带二者的信息,但里面谩有爱,没有结合的意愿、美妙和奥秘。
诗人委身语言以成就诗。
将语言里的生命信息剔净、拔除个别差异就是诗,那也太简单了。那是在旧物上捣鼓,不创造新物,是没有意外的机械劳作,最多只是一种无伤大雅的游戏。
我的阅读建议只是,在一个比较宽阔的浏览和了解的面积上重读,选择一二,读破为止。先一年三十位的预览,然后一年一位地搞定。现在这帮人两头不靠,道听途说,到头来终是梦幻一场。
没有良好的坐标感只凭冲动和天份的写作终究值得怀疑,或者说浪费了天赋。真诚是一个推托,自然自发更是伪装。重怙一切价值应始于源头起心动念之际、之前。
诗和情绪有关,但不是情绪的渲泄,而是情绪的压制。
诗歌中未写出的比写出的重要得多,空(四声)成就了诗歌。空(四声)是枢纽,是最大的学问。
叙述是永远也不会过时的。
下降至源泉,思考感受和写作,顺着偶然出现的路标,被带向人迹罕至处。
谈谈诗吧。有人的奇思妙想在词语的尺寸内(配搭),有人的在意象的尺寸内(比喻),有人的在叙述和结构的尺寸内(事件、创意)。每种都出人,但在我的想像十大尺寸才是目的。大尺寸并不意味就是大诗、长诗。
诗有两种,一种正在写的诗,一种已经完成的诗。有人写正在写的诗,有人写已经完成的诗。没错,这是两种诗,而非一首诗的不同过程。
生命并非绝对,但它封闭了绝对,这种绝对有可能移植到诗歌的方式形式样式中,而这里的方式形式样式却是相对的。所以就写诗而言并没有正确的诗歌,只有可可能性多寡的诗歌。而且这是固人而异的。
在今天,探索诗歌公理基本上的是一厢情愿,但你的确需要知道别人是如何工作以及固何工作的,不是为了学几手,是为了展开一幅全景,只有在此全景中你的写作才可能有一点点相对价值。
人间之物皆无绝对价值,遑论诗歌?不仅没有绝对价值,更没有绝对的关于诗歌的标准。如果有人出示这种标准不是固为浅见陋识,就是过份入迷于一隅。人,只有他作为造物或者生命这一点能和绝对搭上边,而人的所思所想包括所造一概是微不足道的。
一首真正奇怪而又不好的诗是不可能的,陈非它并不奇怪,只是装得与众不同。
不管你愿不愿意,多元都是现代诗歌价值生成的背景。某一种方式或样式一统天下的可能已一去不返。多元,可谓当今诗歌世界的第一大法。
本文均录自作家韩东的微博“@某人韩东”基本无改动、编辑。
韩东档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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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东,男,汉族,1961年5月17出生,现居南京。198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哲学系,为“第三代诗歌运动”中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,曾主编文学民刊《他们》。2000年以后主要致力于长篇小说写作。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、高黎贡文学节主席奖、曼氏亚洲文学奖提名等。
《韩东的诗》|韩东
喜闻,可能的生活
yucong1972@sina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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